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借着月光,众人看清了老者的面貌。但见他发鬓灰白,身子有些驼背。他略微有些气喘,双手在胸前不住地摩挲着,步子放得极慢。李玥正要出剑,却被王慕秋死死地按住了剑匣。
“绍儿,果然是你……”老者走到众人身前,有些萧索地叹了口气。
“绍儿是谁?慕秋你知道吗?子枫你知道吗?”秋决明有些搞不清楚状况,被谢子枫轻轻往后拉了一步。
“唔?在下问得不对吗?”秋决明还要再问,却见王慕秋哂笑一声,双手拢进袖中,神色间一派淡漠。
“四叔,多年不见,你老人家风采依旧,真是可喜可贺呀!”王慕秋的话里流露出的绝不是亲热,而是一股近乎无情的疏离感。谢子枫怔怔地看着好友的侧影,有些瞠目结舌。
“枫弟,呆愣着干什么,快来给四舅请安啊。”王慕秋有些讥诮地看着灰发老者,自己却没有一丝上前见礼的意思。
“枫弟?”老者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波动,“绍儿,这是谁家的孩子?”
“小秋秋,啊不,秋哥,这是怎么回事?”谢子枫心里隐约猜到了老者与自己的关系,然而这事毕竟太过突兀,他此时不免有些慌乱。
“还能是怎么回事?”王慕秋冷笑不止,“这位老先生姓王,你娘亲也姓王。若是放到十八年前,你娘恐怕得叫他一声四哥吧?”
这句话似晴空响雷,坐实了少年心中的猜想。他心里虽然奇怪王慕秋的态度,却丝毫不敢怠慢,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道:“外甥谢子枫,问四舅安。”
“谢子枫,谢子枫……”灰发老者双手停下了摩挲,一双昏眼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。谢子枫心里不住打鼓,眼含期盼地看着他。谁知老者忽然摇了摇头,叹息道:“恕老朽眼拙,族中后辈里似乎并无姓谢之人。”
谢子枫的心忽地沉了下去,他略有些恼火地看着王慕秋,却见青年和尚怪笑一声,一手指着天空悠闲地转着圈儿,说道:“四叔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呀。我这弟弟的母亲讳菱,外祖讳通,这下想起来了吧?”
灰发老者沉默了片刻,众人只注意看他的表情,却没有发现他的左脚一直在轻微颤动。
“原来是小菱儿的孩子呀!”灰发老者忽然换上一副笑容,“七叔一家早早就搬去太原了,老朽差点忘了这事。恕罪则个!”
那老者佝偻着腰,竟要向谢子枫这个晚辈作揖赔礼。谢子枫脸色一阵白一阵红。他有些埋怨,这老者明明是自家亲戚,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母亲,还要靠王慕秋从旁提醒。然而气愤中又夹杂了一股浓浓的失落,这个名义上的四舅竟然如此客气地对待族里的子侄,世家门阀就是这样表面和气,实而无情吗?
谢子枫的思绪千回百转,他想到自家老娘从未向自己提起过山东的亲戚,也很少提起王家。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祖父,若没有遇到王慕秋,恐怕这辈子也不会知道,老娘竟然是王家出身。王谢两家同为两晋旺族,然而南渡以后,两家双双衰微。本是王家正宗的琅琊王氏,逐渐被归顺北朝的太原王氏所取代,最终奉太原王家为正朔。此时此刻,站在自己面前的,定是琅琊王家,或许应该说是太原王家的人了。
老者见谢子枫脸色苍白,眸光中闪过几分黯淡。他转头徐徐问道:“绍儿,回到自家庄子,何必要偷偷摸摸的呢?与四叔一道去前院坐坐吧?几年不见,大家都很想念你呀。”
“哦?是吗?”王慕秋像是听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一样,掏着耳朵笑道,“五年前你们送我走的时候,好像巴不得此生不见呀?哦,错了,不应该叫‘送’,而应叫‘赶’才对。枫弟,愚兄这个字用得妙否?”
谢子枫没有回答。灰发老者摇头道:“绍儿,你身上流的是毕竟是我王家的血,这份血脉传承怎么能说断就断?若非如此,为何你一回青州就找到四叔这里了呢?”
“哈?”王慕秋嗤笑一声,“不是我想找到这里,而是你们庄子的人把我绑到这里的。怎么,堂堂族长大人,难道连手下的人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?”
王慕秋见老者露出一副茫然错愕的神色,心里愈加厌恶,言词也更加生硬起来:“你也知我身上流的是王家的血?我王通爷爷和菱姑姑是被谁逐出王家的?我大伯在东莱与官军浴血奋战的时候,你又在哪里?枫弟,你看清楚了,就是这个人,将你娘亲赶出王家,害得我大伯功败身死!与这样的人流着同样的血,我深耻之!”
那老者并没有动怒,反而有些惘然:“王氏族规,不守礼法者逐,不尊律例者诛。老朽不过是按规行事罢了。”
“按规行事?”王慕秋“哈”了一声,“那么这条押送贡粮的漕船,为何会停在这里?”
“绍儿,自你走后,你四婶就一直念叨着。逢年过节,她总问我,绍儿怎么还没回来啊,绍儿又跑到哪儿瞎闹了啊。对了,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妹妹,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了,你这次回来一定要代四叔好好管教管教他们。”灰发老者转过身去,“走吧,跟四叔一起见见他们。”
“秋哥……”
“四叔有命,慕秋自当遵从。不过这漕船的事情,四叔好歹给个理由吧?我倒是想听听,为了朝廷可以大义灭亲的族长大人,为何会对漕帮的贡船下手?”
“绍儿,四叔并没有打贡船的主意。我们不要管这件事情了,好吗?”灰发老者背对着他们,长袍随风飘荡,显露出枯瘦的身形,看得众人一阵唏嘘。见他言语里尽是哀求之意,就连心中有所不满的谢子枫也不由轻声劝道:“秋哥,我们……”
“四叔的酒不可不吃,但是小侄的差事也不得不办呀。”王慕秋并不为所动,“漕船上的粮食去哪儿了,还请四叔告诉我们。”
“绍儿,你当真想要知道?”老者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。
“不然小侄又为何会踏进这庄子?茯苓庄,茯苓庄,这儿的一砖一木倒是与草堂相似,可惜我王慕秋当日对天发誓,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草堂半步!”
“绍儿,你想知道什么,四叔都可以告诉你。唯独漕船的事情,你不能插手!”灰发老者好像脑后长眼一般,右臂竟然向后一弯,直接朝王慕秋的脖颈抓来,“跟四叔走罢!”
这一招伶俐古怪,大出所有人的意外。明明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,出招却犀利诡异,毫无滞涩。
“我偏要插手呢?”王慕秋似乎早有所料,双手缓缓自袖中拿出,六字大明咒的起手式早已候着了。
“唵!”大明咒第一个字声音虽然不大,在夜风中却生成无数回响,音波如潮水般向老者涌去。老者闷哼一声,立即转身收回右臂,眼神里不知是喜是忧:“绍儿,你出息了!”
“四叔过奖!”王慕秋冷哼一声,双手变换不已,一口气喝出三个字来。
“嘛!”“呢!”“叭!”
这些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,那老者脸色本是蜡黄色,此时却变得通红无比,耳鬓的灰发居然向后飘了起来,形若刚鬃。
“一声呼来,八方齐应。”秋决明低声呢喃道,“难道慕秋已经达到‘同时具足相应门’的境界了吗?”
“决明兄,你在说什么?”谢子枫神色焦虑下,并没有听清这句话。他死死地盯着王慕秋和灰发老者,一个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表兄,一个是从未见过的四舅,哪方受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。此时见王慕秋攻势如潮,少年担忧道,“四舅……那个老者应该没事吧?”
话音未落,只见老者的关节咯吱作响,忽然伸出左手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一下。一声脆响传来,他脸上的红潮顿时褪去,只在左颊上留下了一个爪印。老者神色凝重,那只手忽然暴涨三五尺,一把向王慕秋的咽喉处扣下。
“通臂拳!”秋决明低呼道,“这种拳术已经失传很久了,想不到今日有幸见到。”
谢子枫心头咯噔一下,立马闭目冥想,试图浸入御气境界之中。
“都不要插手!”王慕秋厉呼一声,身子往一旁滚了一圈,沾染了不少尘土,显得异常狼狈。然而老者只是轻轻地拨了一下左脚,整个人瞬间前进一丈,紧紧地将王慕秋笼罩在拳风之内。
眼见险象环生,王慕秋的眼神中却毫无惧色。
灰发老者动作狠厉果决,口中却仍是那副平淡的语调。只听他说道:“绍儿,你不是四叔的对手,何必挣扎?这不像是你以前的风格。”
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是为君子。”王慕秋在地上不断闪避,体力急剧下降,说话也变得粗重起来,“明知可为而不为,是为庸人!”
“庸人?”灰发老者忽地停下脚步,仰天喃喃道,“庸人吗?四叔在你眼中,原来是一个庸人。”
他眼中的浑浊一扫而空,双手在胸前快速比划,长袍居然鼓成了一个硕大的圆球。
“不尊长辈,出言轻侮,四叔要执行家规了!”老者轻喝一声,一道水桶粗细的青色水柱自他身后喷薄而出,单是水花就溅起几丈远。围观众人脸色一变,李怡忍不住叫道:“大色胚,快跑呀!”
王慕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,呆呆地立在原地,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。
“水牢术!”伴着秋决明的轻呼声,水柱上升到最高点,顷刻间化作一张青色水幕,向王慕秋头顶罩下。
“这是太清宗的水牢术,以水为牢,将人包在其中却不会令其窒息,乃是最上乘的束缚类道术……”
秋决明心中焦急,这句话脱口而出。然而一句话尚未说完,场中形势居然又一次发生了剧变!
水幕落下,被束缚住的居然不是王慕秋,而是灰发老者!只见老者神色愕然,双臂在水牢内左突右捻,一瞬间打出数十拳来,然而水幕并没有泛起半分涟漪。
“水牢术与天地间的水灵之气息息相通,想要破牢而出,就要与周围所有水灵之气抗衡,而这里恰好有一条河……”秋决明喃喃地将剩下的话说完,双眼茫然地看着王慕秋,“慕秋,这是怎么回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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