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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,听说供销社来了麻饼。在墙根下蹲着晒太阳摸虱子的二歪说:“啊呀,多少年没见过这麻饼啦,走,去看看变成个啥样了嘛?”说罢,从袖筒里抽出双手站了起来,摘下他爹留给他的狐皮帽子,掴了掴棉裤上的土,将那没有扣子的棉袄大襟右手一掖,左手一捂,就向供销社走去,一伙和他一起晒太阳的人,也都纷纷站起身来,拍拍打打,跺跺脚,一片乌烟瘴气,待尘埃落定,人们已经跟着二歪走出老远了。
“小张妹子,给哥哥拿两个麻饼看看,”二歪站在柜台前嚷道。
售货员小张是在这里工作的城里人,村里人都稀罕她。看见二歪和跟进来的一伙人,这心里就翻起了腻歪。赶忙上前,和蔼地问道:“二哥买点啥?”
“看咱这妹子亲的。”二歪嬉皮笑脸的一说。
大伙“哄”一笑。
小张脸一红。
“听说咱们供销社来了麻饼啦,给哥哥拿两个看看。”二歪说道。
此时,旁边一个妇女,正仔细地端详着柜台上的一对麻饼,就是不说买,也不说不买。
这个村里人们的经济状况,供销社的人们都清楚,这个妇女应该是买得起的。
不料,这个妇女在端详了一阵后,忽然伸出右手,有一点儿想摸摸的冲动,最后,用中指轻轻地摁了摁,顺势将麻饼一个一个地推向售货员小张,笑笑,“不好意思,你先收起来吧,我忘了拿钱啦。”说罢,转身出去了。
小张刚要收起麻饼,却被二歪拢了过来。
小张一看,急了,嗓门高了一些说道:“你干啥呀!”
二歪一听不高兴了,把那只很小很小的眼睛,和那只从来就没睁开过的眼睛,两眼一瞪,“她看得,我看不得?就看,就看,我还要摸摸。”说罢,两只让人看了恶心的手,抓起麻饼摩挲起来。
“闹坏了你赔起唠?”小张也是瞧不起他,才冲了他一句,其实这有啥,弄坏了正好卖给你,买不起?记账,到队里扣你的去,反正这赊账就是社员们的习惯。
“给你给你给你,”二歪说罢,将两个被他揉搓了半天的麻饼递给小张,说道:“闹坏唠,我卖房陪你,你看,”说着用手拢了拢柜台上的芝麻,把手指在舌头上沾了一下,在芝麻上画了起来,“三间正房卖一百,”把手指放进嘴里沾一下,再画,再沾。
最后来了一句:“算啦,不卖啦,谅你们谁也买不起。”
就这样,把柜台上的最后一粒芝麻粘到嘴里,咀嚼着走了。
“哈哈哈,太有趣了,后来呢,后来呢姥爷?”我高兴地问道。
“啊呀,快吃吧,一会儿都叫我们吃完了,看看你,一个槽子糕还没吃完呢。”姥姥对我说道。
“后来呀,供销社送货的来啦,把那麻饼都拉走了,村里人们就自己做起了发面饼。完啦。”姥爷的故事讲完啦。
原来姥姥和姥爷吃的发面饼,就是姥姥和那个妇女学的,白面掺上玉米面,发了,加点儿糖精,粘上姐姐种的芝麻,搁在锅里炕,炕熟了切成几块,放在盘里,就是面前这一盘。
正好我吃完了槽子糕,夹一块“麻饼”嗯,酥酥的,暄呼呼的,芝麻炕的香香的,有点甜,还有点咸,比我爱吃的榆钱窝窝可好吃多了。
吃完了,太阳也出来了。我和姐姐跪在炕上给姥姥和姥爷磕头拜年,姥姥和姥爷给我们每人发了五毛钱,我和姐姐又给妈妈拜年,妈妈也给我们每人五毛钱。
太阳照到被垛上了,姐姐和妈妈帮着姥姥喂鸡,喂羊,看看猪圈里空空的,姥姥不言语了。
过了一会儿,姥姥拿着那几个从拢旺火的灰堆里扒拉出来的枣,每人发了一个,然后说道:“一人一个,把这个焦枣吃了就可以出去了。”
“可不可以不吃呀,姥姥。”我看着手里的那个黑不溜秋的枣,使劲地吹着上面的黑灰,问道。
“吃了一年不招灾不惹病,都吃。”姥姥命令道。
我两只手揉了揉搓了搓,把枣放到嘴里嚼嚼,还好,虽然有点焦糊味儿,但更多的还是甜味儿,焦甜儿焦甜儿的并不难吃,只是两只手和脸却成了黑的了。
“快洗洗脸吧,成了杨香武了。”姐姐说着,从锅头脖儿的暖罐子里舀出热水倒进洗脸盆儿里。
我洗干净手和脸,姥爷装了几块糖,领着我出了门转到了街上。
“四姥爷,过年好。”又见到那个四姥爷,我便主动上前问了好,鞠了躬,旁边的老汉们都乐了,四姥爷往我衣兜儿里塞了两块糖。
姥爷又给我介绍,这是几姥爷,几姥爷,那是几舅舅,几舅舅,这是几哥哥。
哇!我哪里会有白胡子那么长的哥哥,真是逗死人了。
人人都问我:“你的脚板子好了么?”
我说:“好了,多亏姥爷给我买药,早就好了。”
这里的人真怪,就没有一个人问,“你考了多少分呀?”
我这个考双百的人,在这里没有人关注。见了面就问:“吃饭了么。”
“吃啦。”
“奥,那就回个吧,看再冻了脚板子。”
“大爷爷,欢欢儿领上我兄弟回吧,这天气灰的,差差儿叫它冻死。”那个白胡子的老汉对姥爷说道。
“啊呀呀,散了吧,这个娃娃,赶天气好唠,来家耍吧。”另一个考汉说罢,大家都揣上手,缩起脖子,走了。
我和姥爷回到家里。“挣了多少糖?”姐姐说罢,摸摸我的衣兜,“哇,这么多啊,给姐两块?”
“你还没说我过年好呢?”
“那也应该是你先对我说才是呀。”
“奥,姐姐过年好。”
“哎,你也过年好。”
“把你的糖掏出来,跟姥爷上炕耍去吧。”姥姥说道。
我爬上炕,把兜里的糖全掏出来,姐姐躲在姥姥和妈妈的背后,捂着嘴乐。
姥姥和妈妈把我的糖分了,装起来,领着姐姐就要走。
“给姐姐两块。”我喊道。
我吃不吃,真不当紧,得给姐姐两块。姐姐多爱我呀。
姥爷靠在被垛上,歪着脖子发出了鼾声,我站起来,从被垛上拿下姥爷的大皮袄,轻轻地给姥爷盖上。
窗台上的影子偏左了一点儿,姥姥和妈妈、姐姐回来了。
“我看看你们挣了多少糖?”我急切地小声问道。
姐姐还是躲在姥姥和妈妈的身后,捂着嘴偷着乐。
妈妈拍拍衣兜,带着哭腔说:“哼哼,没了。”
姐姐高兴地蹦出来说:“这叫一来一往,你也挣了,他也挣了,你也给了,他也给了,到头来谁也没有,这糖是哪儿来的,又到哪里去了,谁也不知道。年年就是这样,这也叫走过程。”
“罢了,罢了,罢说了,和面剁馅儿包饺子。”姥姥高兴地说。
三个女人一台戏,叮了当啷一会儿的功夫,饺子包好了,姥爷的鼾声也停了。
姥姥从外屋进来把一头蒜丢到炕上,说:“你们爷儿俩剥蒜吧,要不咋好意思吃饺子。”
姥爷坐起来,掀开身上的大皮袄,叠吧叠吧放到了被垛上,探身够着蒜,剥了起来。
姐姐两只手抱着风匣拐子卖命地拉了起来,妈妈拿个碗当当当地捣起了蒜泥,姥姥拿个大铁勺在大锅里推着饺子。
满屋子热气腾腾,真的有点儿看不见人了。
“快,炕上的你们谁给卷起卷窗子。”姥姥兴奋地说道。
我登上窗台,欠起脚来伸手卷起了卷窗子。
随着热气的退去,饭桌上现出一碗一碗的饺子。
紧跟着,姐姐吃出一分钱,我也吃出一分钱,妈妈看着我们一边慢慢吃,一边微微笑,“咯嘣”一声,再看妈妈咧着嘴,笑的比哭还难看。
此时,全家都笑了,姥爷把姥姥拉上了炕头一齐端起了碗。
这个年,就这样悲悲切切的,高高兴兴地过去了。
在这个正月里,姥爷成功地办了三件事。
第一,有一天中午,姥爷抱了一只小黑猪回来,就是灶户门子下边窑窑里卧的那个。
第二,又一天,姥爷拿着三年级后半学期的书回来对我说:“开学,让你姐姐领着你去上学。”
“我的书我爸爸给寄来啦,咋还给我买书?”我眨眨眼问姥爷道。
“你的书和这里的好像不一样。”姥爷解释道。
我接过来翻开看看,果然不一样,有几篇课文是我上学期学过的。
第三,再一天,姥爷什么也没拿回来对妈妈说:“你的户口迁移,我已经报到公社了,过了二月二,你就可以到队里上工了。”
我也看出来了,这日子过着过着,就有盼头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