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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和尚率军急行,来到城下,在城外两三里处停住了脚。
尽管夏末秋初的天气,依然还很炎热。阳光直晒下来,远近尘土飞扬,林木垂下枝叶,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。远望城池,只见城上人影晃晃,许多的人来往奔跑。有几面旗帜甚至都没有扎稳,摇摇欲坠。
李和尚抹去额头上的汗珠,斜着头看了眼天,碧空如洗、万里无云。
他从马上取下水囊,连着灌了几大口,略解口渴,把手按在刀柄上,命令左右:“看城中情形,确实无备。此真菩萨显灵、天助我也!传俺军令,即把各攻城器械备好,……,半个时辰后,开始攻城!”
一声军令,全军三四千人开始准备。
……
曹州城头的望楼上,察罕帖木儿遥遥观望。
“老夫料的不错,贼秃从东边来,果然是想先攻咱们的东边城门。”他问左右,“东城门做好准备了么?”
“已布下五百精锐,伏在城内。只等贼军攻城,便会登上城头加入战斗,定能打贼军一个出其不意。”回答的是个副将,答完了,忍不住问道,“大帅,但凡守城,通常都是深沟高垒。大帅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,提前令王士信将城外的沟堑填平?这不是给贼军造成了有利,却对我军不利么?”
“在城外布置沟堑,把士卒全部收入城内,依靠城墙、负隅顽抗,这样的守城只是最下策。岂不闻‘守城必守野’?在守城战中,城池固然是关键,但它只是一个依靠罢了!如果想把城池守住,万万不能全靠城墙。”
“大帅的意思是?”
“‘孤阴不长,独阳不生’。凡欲守城,必须有攻有守才是上策啊!老夫自起兵勤王以来,戎马征战十年,却是从来也不肯只缩在窝里、被动挨打的!……,之所以吾命王士信填平城外沟堑,正是为了方便我军出击!”
城外有沟堑,固然不利敌人攻城,但同时却也不利城外出击。
李察罕纵横天下、罕有败绩,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,岂会肯学那些“无胆鼠辈”,遇到敌人来攻便闭门自守,不敢出击?就算是“守城”,他首先想到的也是“进攻”!
--“守”是被动,只有“攻”才是主动。若只被动的守,要守到什么时候?“两军相争”,争的就是一个主动!只有敢出击,才能取得胜利。
那副将恍然醒悟,说道:“原来大帅填平沟堑是为了便于我军出击。”他指着远处,接着说道,“……,而今贼军刚临城下,立足未稳,请问大帅,现在是否需要出击一阵?”
李察罕摇了摇头。
那副将奇怪,问道:“却是为何?”
“一则,贼军来势汹汹,士气正旺。二来,李和尚虽有勇无谋,到底身经百战,你看他的排兵布阵,放在前头的显然都是精锐。……,已为精锐,兼之士气旺盛,就算咱们此时出击,也难以一下把他们打垮,徒劳折损,殊为无益。倘若陷入混战,更是得不偿失。”
“那敢问大帅:何时才是我军出击的良机?”
李察罕微笑不语。
……
李和尚军中。
各部奉了军令,前后调动。诚如察罕帖木儿所说:“到底身经百战”,在各营将校的指挥下,一切都有条不紊。也是全赖了邓舍对中下层军官的得力培养,身为主将的李和尚,此时此刻,反倒是最清闲的一位。
他骑在马上,手搭凉棚,向城上遥望,很快,注意到了南城墙和东城墙合口处的一座望楼。见里边站了好些人,皆铠甲华丽,中间簇拥一位,因隔得远,看不清面貌,但见其手拿玉如意,不时指点。
燕军和察罕帖木儿交战过许多次了,特别是自来山东以后,几乎无月不与察罕军战。对察罕军中的上层将领,燕军上下全都非常熟悉。
李和尚眯缝着眼观察了好一会儿,叫过来两三个随从将校,问道:“你们看,那厮是李察罕么?”
其中一人,参加过益都保卫战,曾在城头上远远地见过李察罕指挥军队的样子,并随着郭从龙冲过察罕军的阵地,只看了一眼,就确定地说道:“正是李察罕。当日益都战时,他便这般模样,手拿玉如意,状似倜傥。”
李和尚招呼强弩营的主将,问道:“能射中那厮么?”
这个将领计算了一下距离,说道:“相距太远,望楼也太高。除非我军推进到城下,否则是射不到的。”
“可惜,可惜!此番出军,因只是‘试试鞑子的防御’,没有带火炮来!若将咱们的大将军炮带来,这厮难逃一劫!”
海东的火器归崔玉负责,在邓舍连续不断地大手笔投入并及帮助(他根据后世的见闻,提出了一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)下,上至火炮、下至火铳,都有了很大的改良。不但精确度有了提高,而且因为改进了火药的配方,射程也有了提高。
李和尚再三观察李察罕,眼看着一块儿肥肉在眼前,却硬是没法儿吃不下去,着实可恼。
他下令说道:“快点把投石车装起来!先往那望楼处砸几下!……,******,一把年纪个老头子了,还‘状似倜傥’?你以为你是周公瑾么?”不得不说,海东的“军官培训团”做得确实不错,成绩斐然;便连李和尚这样一个大老粗,都知道周瑜的字,且知道他的风流倜傥了。
……
曹州城头,望楼上。
“大帅,有些不妙。”
“怎么?”
“你看那边,贼军架起了投石机,往咱们这个方向移动,好像是想朝这边开炮。莫非李和尚发现了大帅在此?……,请大帅先暂下望楼。”
察罕帖木儿往那边瞧了一眼,漫不在乎地说道:“老夫正在等出击的良机,他若现在朝吾开炮,才真是天助我也。”
“这却又是为何?”
“你看他还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,先开投石机,必会吸引住其全军的注意力。当他们都注意到老夫这里的时候,自然便是我军出击的良时。”
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,……。”
“投石机的射程老夫还不知道么?以这个距离,它是投不到这里来的!”李察罕召手,示意一个副将上前,附耳低语了几句。那副将点了点头,应道:“接令!”自转身下了望楼,不知做甚么去了。
……
李和尚军中。
投石营来报:“已经架好了机车,随时可以开炮。……,只是相距过远,怕难以投到。”
“投到投不到都没关系。”李和尚顾望全军,问道,“做好攻城准备了?”
“大致已准备完成。”
“好!等全部准备完成以后,便以俺这边的投石为号。……,投石机一开炮,就开始攻城!”
“为何要等投石车开炮后、才开始攻城?”
“蠢材!那望楼可是察罕!鞑子的主帅。我投石机一开,必会吸引住守军的全部视线。对我军而言,这岂不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么?”
……
城上城下,万余人相对。
李和尚和察罕帖木儿一个在马上、一个在望楼上,遥相观望。
天气很热,阳光毒辣。
不管是守军、抑或燕军,都是汗流浃背。守御的一方蓄养力气,进攻的一方预备冲锋。本来嘈杂沸腾的战场上,忽然安静下来。
两三个“石弹”突然飞起,顿时吸引住了敌我双方将士的视线,俱瞩目。
……
燕军主阵,蓦地里鼓声大作、号角长鸣。
无数的旗帜闻声而动,挥舞成红色的海洋。将领上了马,士卒拿起了枪,三四千人齐齐转目注视中军,惊天动地一声大呼:“将军令:攻城!”
“贼军攻城了!贼军攻城了!”
城头上旗帜摇晃,一队队守卒冲入岗位,拉开强弩、打开火炮,各种各样的守城器械纷纷开动。有许多的器械因为太大、太重,需要绞索才能拉动,“吱呀吱呀”锁链声音令人闻之牙酸,刺耳非常。
城头箭矢先放。
……
投石车投掷出的“石弹”,果然没有能投中望楼,砸在了城墙上,火花四溅、石屑飞扬。较近位置的守卒有的站立不稳,险些跌下城去。人仰马翻、一片慌乱之际,两面黑旗悄然在望楼下升起,随之战鼓敲响。
战鼓音调激昂,响遏行云。
……
李和尚闻声举首。
……
这一阵鼓声,响起得十分突兀。
因为太过响亮,城上城下的万余将卒也全都听到了,有的茫然转首,有的惊疑不定,有脑子转的慢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的,有知道内情又惊又喜的。一万多人,同一时间,心思各异。
燕军主阵中,李和尚大叫一声:“哎呀!大意了。”--,他却是不但听到了鼓声,也看到了那两面升起的黑旗。
……
一彪军马从城外丘陵后、林木中鼓噪杀出。
……
这支军马是从城南来的,相距战场约有四五里地,皆是骑兵。速度很快,几乎一晃眼的功夫,就杀到了近前。
燕军前锋攻城的阵势刚刚摆好,仓促间,来不及转换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身边奔过,又绕过中军,直插入后阵。白驹过隙也似的瞬间里,许多人看到了这支骑兵部队前的主将大旗:黑底绣红,一个斗大的“王”。
李和尚目眦俱裂,抽刀在手,叫道:“王保保!”
本欲当这支骑兵绕阵而走时,就带军截击,遥望远处丘陵、林内,却见旌旗林立、烟尘大作,似乎还有许多人在其内埋伏。不觉迟疑。
他想道:“俺若去援后阵,他丘陵后的伏军再杀出,取我前阵。俺该当如何?岂不顾此失彼,必败无疑?”
就这么片刻的迟疑,王保保已杀至燕军后阵。
燕军的后阵皆为疲卒,本来都正盘坐地上、休养力气,以为接替前阵攻城做准备。忽然之间,竟有一支骑兵杀到,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虽有军官、将校们竭力组织,但没过一会儿,就抵挡不过。
王保保一心要雪前耻,奋不顾身、身先士卒,披挂重甲、挺直长枪,酣战大呼,所向披靡,在燕军后阵中三进三出,将之搅了个乱成麻。他转马兜回,又一次冲入燕阵,高声呼叫:“吾乃王保保是也!逆死顺生!”
上千的元军铁骑皆随之大呼:“逆死顺生!”呼声振地。
燕军后阵宣告崩溃。
……
“将军,不能不援了!后阵若破,则前军不保。前后不保,则我中军也必成俘!”
“那远处丘外?”
“鞑子若有那么多伏兵在外,还会等到现在么?……,远处丘外的,定是察罕疑兵!”
李和尚恍然大悟,叫道:“老贼狡诈,俺中他的计了!”不再迟疑,留下几员将校守住营地,即领带中军的主力奔赴后阵。
却才刚入后阵,与王保保交锋未及三合,陡然间,又听到几声炮响、一阵鼓声,猛然回头处,却见是曹州开了南门,一支军马泼辣辣地杀将出来。看其进攻方向,分明正是中军大营。
李和尚面如土色,说道:“我军败了。”这时候才醒悟过来,“刚来城下时,俺竟没有在意老贼填平了城外沟堑!”
……
元军几路人马先后出击,燕军首尾不能相救,进退失据。
李和尚深知,如果就此败退回城,军法难饶,说不得一颗六阳魁首就此交代。逼到极处,他壮士断腕,不顾中军,猛攻王保保。
战到最激烈的时候,他脱去铠甲,赤膊上阵,肉袒鏖战,伤而不退,鲜血把马鞍都浸透了。苦战半个多时辰,终将王保保击退,救出了后阵;又遣勇将会合前阵。再欲去救中军大营时,已悉被元军攻陷,几无存者。
好在前后两军总算连在了一处,缓缓后退。
……
王保保整顿军马,还欲追之,听到城头上命令收军。
他不甘不愿地退回城中,问察罕帖木儿:“我军大胜,正该再接再厉、将敌全灭之时。父帅为何召孩儿回城?”
“老夫在城头观战,见李和尚败而不乱,特别他的前后两军汇合后,行止有度。其部乃海东精锐,久经沙场,能征善战,此战非是力屈而败,只是堕吾计中罢了。既已丧其胆,已然足矣!何必追之?”
李察罕说罢,留下几员将校整理战场,自归帅府,入得堂上,见已备下一席酒宴,李惟馨端坐其后。他放下玉如意,笑着问道:“老夫说日落前,必令先生闻吾捷报。如何?”此时,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。
“已为主公备下酒席,聊以贺捷。”
“此战虽胜,老夫胜之不武。打赢一个小小的李和尚,便好像杀鸡用了牛刀。值得贺什么捷?若是换了小邓还差不多!……,不过先生既已备好酒席,也不可浪费。姑且用此来洗洗征尘罢!”
……
李和尚大败回城,来入帅府,跪伏地上,羞愧之极,他说道:“末将不察,中了老贼的计!军败而回,请左丞责罚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