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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封府南衙大堂,公案后坐着开封知府刘森,一阵肃杀的堂威之后,跪伏堂前的原告俞九仁将状纸双手交给主簿,便放声恸哭,却又不时从掩袖间朝知府坐着的方向偷觑几眼,口中一个劲地嚷嚷:
“请求大老爷为小民伸冤啊!”
刘森从主簿手中接过状纸,轻拍堂木,喝道:
“俞九仁,你不要嚷叫不休,你说杨学祥霸占你家田亩,贪赃枉法,可有证据?”
“大老爷容禀,杨学祥霸占我家田产账目,尽人皆知。 ”汪有德按照刘知府的示意站了起来,直趋在大堂下首站立着的被告杨学祥面前,指着他嚷嚷说:“此人依仗权势,无法无天,横行乡里,欺压良民。这是街里坊间人尽皆知的事情。”
制止了俞九仁的无礼,遂又拍了一下惊堂木。对堂下的被告反而有些客气的问道:
“杨学祥,俞九仁状告老先生情状,可有此事?”
花白的胡须显出被告的年纪已经过了六十,但脸色却是显得红润发亮,不知道是身体好,还是被气的。听到知府问话,则鄙薄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俞九仁,然后从容地向知府大人抱拳回道:
“大人垂询可有此事,老夫难以用有或无简单回答。”
“噢?请述其详。”
“大人,俞家二百亩田地、八干两银子财产等等确实由老夫代管。但这却和霸占无关。”
看着杨学祥侃侃而谈,朱标不由纳闷,难道大明断案,原告要跪,而被告却又无须下跪吗?他虽然是皇帝,但是却没有经历过最基础的断案过程。就算是在监国期间掌刑狱之事,但也只是问案,对于在大明打官司还是一无所知。
于是轻声的问在一侧的朱有炖,同样道理。身为皇家子弟。如何知道这些,但是朱有炖却猜出这个杨学祥肯定有功名在身。要不知府也不会这般态度,于是回答了皇上的问题,然后环视一下周围看热闹的人群,心里不由一个劲的叫苦。想要劝谏皇上回去,但又不知道如何说起。只好往后站站,又将头低了一些,一面开封知府看到了认出自己。
想起了今日的事情,朱有炖还是被打败了,听皇上说想改换封地之语,换了在以前。或者是换了别人,肯定心里不愿意,但是朱有炖却是无所谓,因为现在藩王并没有多大的权力。无论在那里,十大军镇只要被皇帝紧紧攥在手里,大明上下,谁也翻不出浪花。
而且远离开封,就可以远离自己的这些兄弟,想起了二弟朱有燻状告父王之举,朱有炖就觉得有些心寒,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,于是毫不犹豫的就遵从了皇上的决定,本来以为没有事情了,但是正要告退。
皇上却是好像早有准备似得,拿出了几身便装,不容异议的让他换了,说是要出周王府,去看看朱有炖所要处理的庶务。
朱有炖有苦也说不出,只得遵命,安排了几个心腹跟随,而这边,皇帝则只带了刘超和另外两个侍卫,一行人偷偷的从侧门溜出,竟然方孝孺等人全然不知。
朱标和朱有炖兄弟二人化作两个贵胄公子,手拿折扇,后面跟着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,刘超却以面目清秀扮作一个书童,几个人在开封的大街上溜了几圈。当然朱有炖也不敢领着皇帝去自己的产业那里去看,皇室子弟严禁经商,而周王府那几处产业却是酒楼什么的,用来贴补周王府的开销,因为藩王虽然待遇丰盛,但是对于若大的花费,还是显得有些吃力,这也是一个拿不到桌面上说的事情。
几个人转着,几次朱有炖想要劝皇上回去,但都被拒绝,走到开封府南衙的时候,突然听到嚷嚷着开封府开衙断案了,对于包公仰慕已久的朱标,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,虽然现在是大明,而不是大宋。
看到朱有炖又要劝自己回去,遂将头转了过去,连看也不看他一眼,专心听那杨学祥陈说理由。
原来,俞九仁的父亲俞力是开封府一位有名的商人,主要靠贸易别人的物事,经商四海,信义还不错;赚钱也不少,捐助善事更多,赈灾救荒、修庙铺路,赢得了 “俞大善人”的美名。
可是偏偏家中却是不顺,十年前发妻亡故,丢下个十五六岁的儿子俞九仁。本希冀儿子读书高中科举,光宗耀祖,可是儿子总不争气,左耳进右耳出,几年下来书未读成,反而结交了一群泼皮无赖,离家游荡、游手好闲。
见儿子不是读书的料,干脆让他跟自己学做买卖。这样一来俞九仁更为放纵了,收了账目竟私自挥霍,动辄去吃喝嫖赌。这杨学祥却是洪武年间的一个官员,原来知梧州的一个小县。告老还乡之后,与俞力居处毗邻,两家结为至交。
前年腊月,俞力旧病复发,吐血不止,请了许多医生均未能治愈,临终前将杨学祥请到病榻前,还没说话便挣扎着要给其磕头。说:“我这辈子善事做了也不算少,可是如何就不得善报呢?生了个孽种,天生的混世魔王,一年到头不务正业,挥霍家产。我在世尚且不能制约,我死之后谁能管得住他?不消一两年,几十年惨淡经营的财产非叫他败尽不可。如此这般叫我死不瞑目啊……今日恭请杨兄屈驾寒舍,想在归去之前,拜托哥哥怜悯相助。”
俞力说:“我们虽是邻里关系,但是平时却颇为互知,我死之后,拜托杨兄代管田产账目……。”
当时杨学祥连忙拒绝,说:“不可,不可,非是老夫不肯相助,只怕将来令郎反目,滋事生非,以致人言沸沸。说我杨某乘人之危,有意侵占……。”
但是俞力近日病危期间,已立下文约凭据,再请邻人具保。一应手续完备。看着老友那么凄惨的面容,杨学祥也觉得心里颇为不忍。就这样。立了两份契约,杨学祥、俞力签字画押,又请乡绅、里长俞四海具保签名。
俞力稍后病逝之后,杨学祥让自己的儿子精心管理俞家二百亩田地、八千贯钱并仆役人等。设立专项账册,租谷出进,银钱收支等等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,不准挪用俞家分文银钱,不准差用俞家仆役作私。
惟有俞九仁,其父临终时仍醉眠丽春院,待到父亲丧事一过。便三番五次的来要取钱财,拿走一千贯之后,不久又要。杨学祥命儿子拒付了,俞九仁便吵吵闹闹要杨学祥退出契约。还他田亩、钱财,说他是俞家谪长,有权继承等等。
杨学祥则义正辞严相斥,说是汝父临终遗言并立有文约,当恪守信诺。一年多过去了,俞九仁突然不顾事实原委,颠倒黑白,恶意中伤,要对簿公堂,讨个公道。
结束了陈辞,刘森抱拳说道:“噢,原来如此!我说呢,杨大人为官清正,有口皆碑,告老还乡之后岂会做出此等贪赃枉法之事。这等大善大德可谓是义薄云天,传诵千古,”他将目光投向跪伏的原告,喝道:“俞九仁,你听清楚了么?杨大人所言可是事实?”
直起腰手指杨学祥,俞九仁大声说道:“这老家伙编造谎言,血口喷人,家父临终时,小人就在身边,嘱我继承家业,孝顺继母,照顾妹妹……小人哭得天昏地暗,磕头发誓……哪有甚家父托他代管田产之事?分明是他依仗权势霸占侵吞良民田亩财产,如此颠倒黑白,天理不容,青天大老爷,要为草民作主啊!”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。
刘森轻拍堂木,说:“公堂之上,不得喧哗!”又转向杨学祥,和蔼地问道:“这无赖一口咬定老先生霸占田亩,老先生只要出示俞力与你所立文约,本官自当明判其无理取闹,诬告朝廷命官之罪。”
十分厌恶地瞥了一眼疯狗般狂吠的原告俞九仁,杨学祥不再说话,站起身朝知府刘森抱拳行礼,推开椅子便走。说:“老夫这便回府取来文书契约!”
刘森说道:“何劳老先生亲自动步,本府派两个衙役去请老夫人出示便可。”
杨学祥一想也是,遂坐下道:“也好。”
于是知县命众人暂且退下,稍事歇息,文约取来后再升堂理事。
朱标觉得十分有意思,心想到从古至今,或者无论是哪个时空,判案问讯都是需要讲证据的,也觉得这个知府颇有包拯的遗风,虽然对杨学祥十分恭敬,但却比较讲究证据,明明看出那俞九仁有些不善,杨学祥乃是忠厚长者,告老官员,也不凭借自己的好恶做事,已经十分难得了。
自己刚想在民事、刑事纠纷上下点功夫,展现下自己在另一个时空所学的专业,但是看到这般问案,除了事必躬亲比较牵涉父母官的精力之外,暂时还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。不过那边朱有炖却是看出有些不对来。
心里一动,于是又劝朱标回去,但是明知道这次以后,自己身为皇帝,再如此近距离的看断案,基本上很难,那肯放弃这次机会,于是命刘超买了一些零食,就在南衙大院里面等着一会的结果。
很快,不到一个时辰,再次升堂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堂前多了两个喊冤叫屈的妇人,一位是杨学祥的妻子柳氏,另外一位却是俞力的遗孀贾氏,面对她们的愤愤嚷嚷,刘森猛拍惊堂木,厉声说道:“肃静!肃静!”接着是衙役们助威的堂啸。
“柳氏!”开封知府探身向杨学祥妻子发问:“你口口声声说将契约亲手交给衙役,本县派往你家的两名皂吏在这里……。”
二衙役上前禀道:“回大人,小的们奉命到杨府取证,杨老夫人说在小的们去之前,去了二位差公,她将文书契约交给他们了。”
开封知府转首问到:“柳氏,大堂之上,望你如实说来,交给哪两个差公了?”
柳氏左顾右盼,似乎想找到那两个差役,但是却是失望了。不由语塞道:“这……不过他们的模样老身记得清清楚楚,一位嘴角处有一块紫斑,一位很胖,是安庆口音……。”
“本衙六十名衙役。除一名回乡奔丧。二名去周王府公差,都在这里了。你不妨挨个辨认,看看是哪两个从你手中拿走文约的?”
听到知府大人吩咐,柳氏匆忙紧张地在站立着的衙役们面前一个个细瞅,并未发现那两个从她手里取走文约的衙役。她失望而怀疑地徘徊着。
“认出来了么?”
“大人。这班衙役中没见那二人,不过他们亲口对我说了我家老爷在大堂所述情形,他们奉你于大人之命前来取证,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?”
“公堂之上说话要有凭据。”刘森拉下脸来,“本县既然已经指派衙役前往贵府取证,怎么你将文约交给不明不白之人了呢。依本县看来,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文书契约……。”
听了半天。别说是朱标等人,就连在一旁十分镇静的杨学祥也开始警觉起来,看着刘森显得有些诡谲的表情,多年来宦海浮沉和理事办案的经验。预感到这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做戏了。杨学祥镇静地捋捋长髯,与老妻向他投过来的疑惑目光相遇,正待说话。
就听刘知府问道:“贾氏,你来此作甚?本官并未传召于你。”
“大人,逆子状告杨老先生霸占我家田产,纯属子虚乌有,满口谎言。我家老爷临终之前,分明立了两份字据,并有具保之人,白纸黑字,铁证如山……况且二位具保之人可以作证。”
“且慢!”刘知府打断贾氏的话,问:“你说白纸黑字,立有字据,你且将文据呈了上来。至于证人,本府当立即派人传讯。”
知道杨先生落入了陷阱,不过还是闻讯跟了过来的贾氏,嗫懦着说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这事儿太奇怪,文约契据,我一直放在盒内,藏在柜里,半月前还见着,今日开柜取盒,却忽然不见。”
“那……具保人呢?”
“二位具保人,先夫伙伴刘三去年秋天去广东经商,至今未归,而里长俞四海,却是再上个月病故了!!”
“嘿嘿!”听到这里,刘知府冷笑道:“好一个刁妇,编出一番故事欺骗本府,你知罪不知罪?!”
“大人,我说的句句实话,若有半句谎言,天打雷劈。”贾氏急了,竟然发誓起来道:“大老爷,杨先生受亡夫之托替我家管理田产银钱,绝非霸占之举。大人,上有天,下有地,人有良心,逆子恩将仇报,大老爷如何就信他一面之词呢?……。”
“放肆!”刘森拍起惊堂木,吼道:“无凭无据,信口雌黄,来人啦!”
衙役们齐声应诺:“在!”
“将这刁妇人轰了出去。”
“且慢!”杨学祥从座椅上站了起来。此时刘森已经完全改变了刚才的谦虚,冷冷地说:“杨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?”
“荒唐!知府大人官居一方,食君之禄,遇了讼案,不问青红皂白,草草问案,何至如此轻率!”
在杨学祥凌厉的目光逼视下,很不自在,下意识地拍着惊堂木,说:“杨学祥,你别打肿脸充胖子,你也曾经身为朝廷命官,知道朝廷律法么?”
“老夫当然知道,不用大人提醒。”
“既然如此,本府就按朝廷律法行事!”
“你要怎样?”
“原告俞九仁状告你依恃权势,侵占他家田亩财产,你说俞力与你立有契约,据本府查核取证,你与贾氏均无所谓证据,因此本府可以为,俞九仁所告属实,按朝廷**,当拘捕问罪。”
霍地站起,喝道:“你仗势横行,欺压良民,铁证如山,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嚣张。若是识趣,快快画押招供,免得皮肉受苦。”
立即拥上几个役吏将杨学祥戴上枷锁。但是就听到后者骂不绝口:“狗官!贼官!你如此倒行逆施不得好下场!”
柳氏、贾氏嚎啕着大呼冤枉,被衙役拉住。刘森挥手呵斥道:“轰了出去!”衙役们便将她们架着拖出公堂。然后坐下,猛拍惊堂木,说:
“杨学祥,你招还是不招!”
狠狠地向他唾了一口,杨学祥大声喝道:“呸!老夫也曾经是朝廷命官,就算是你身为知府,岂能将刑罚用于我的身上,难道就不怕违反大明律例吗!”
刘森浅笑一下,推椅扶案兀地站起,骤然变了脸色,大声喝道:“大刑侍候!”
衙役们发出了“威武……威武……”的低吼,同时将刑具搬了出来,显然刘森并未将杨学祥的话放在眼里。
……。
朱标一行看在眼里,朱有炖有些担心的看了皇上一眼,见到并未有发作的迹象,才放下心来。虽然觉得刘森的不对,但是更奇怪其的办案程序,在皇上到达开封之前,布政司和按察司,以及自己的周王府已经和各个衙门里面打好了招呼,最近要低调做事,因为皇上在开封,害怕有不好的影响,刘森如此做,而且违反办案程序,身为五品大员的知府,难道真的一点轻重也分不出来吗?而且如此的民事纠纷,竟然会闹到五品知府的大堂之上,真的是匪夷所思了。
刘森真的是这样的人,那么他能混到五品知府的品级上,简直算是一个奇迹了。朱有炖这样想着,如今开封府平地风云,莫名其妙地制造了这一起案件,公然毁证栽赃,意欲置致仕官员于死地,显然是不可思议的。转脸看着皇帝那一脸的恬静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